尹锡悦会栽在谁手里？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常洛闻】

小说《三体》中有个概念，执掌地球威慑计划的人被称为面壁者，而能识破威慑计划，使面壁者失去作用的人被称为破壁人。

韩国总统尹锡悦目前正面临这样的威胁。

经过上任一年多的折腾，韩国总统尹锡悦的支持率走过了27%的历史低谷，已经缓慢回升到了38%，并且仍在缓慢上升，有望在国会选举之前回到相对正常的水平。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脱离危险，能够在权力之壁内高枕无忧了呢？从韩国现在面临的危机来看，尹锡悦不仅没有安全，相反，“破壁人”们正跃跃欲试。

李在明（在野党团）

韩国在野党共同民主党一直是执政党，也就是保守党“国民力量”的竞争对手。韩国的政治体制模仿美国，但又进行了简化和修改，例如国会变成了一院制等等，导致多党制实际上变成了两党制。朴正熙的军政时代，选拔的军队核心人员都是自己的岭南同乡，也就是庆尚南道、庆尚北道，以及大邱、釜山、蔚山三个广域自治市出身的人。在经济腾飞期，岭南受到了中央政府大力扶持，集中着韩国的大工业企业和大财团，也形成了韩国保守阵营的底色。

在军人执政时代后期，以小市民、大学生、进步知识分子、从北方流落到南方的小业主为骨干的团体不断要求民主，冲击当时韩国的威权体制，通过街头运动和学生运动形成了自己的组织，也就是现在韩国进步阵营的基本盘。进步阵营的票仓在湖南地区，也就是全罗南道、全罗北道和光州广域自治市，这些地区由于历史原因和军政府的猜忌，大多数人口要么背井离乡，要么从事农业和个体商业作为生活来源。

虽然现在经过七任文人总统30年的努力，对立局面已经大为改善，但保守进步两大阵营的矛盾仍然非常尖锐。韩国国内的很多矛盾的本质，都可以归结为两个阵营为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做政治斗争。

韩国总统文在寅在私宅大门周围，与共同民主党代表李在明等党领导层一起向支持者致意，老中青俱全。http://www.sisajournal.com

由于朴槿惠丑闻下台带来的政治冲击实在太大，保守党的积弊又已经天怒人怨，导致黄教安等大佬在选举中输得非常难看，保守党无人可用，文在寅以绝对优势当选总统后，又在任内拿到了国会的绝对优势（五分之三议席），民主党阵营一时风头无两，民主党内甚至为了“颂圣”，喊出了继续执政100年的口号。但也正是这次国会选举，断送了民主党的政权，成了“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的典型。

韩国法律规定，国会一共400个议席，其中100个议席虚设，代表“以北五道地区”，实选议席300席。根据韩国2019年最新修订的《选举法》修正案规定的“比例代表加政党联动制”，地方选区席位为253席，比例代表制席位为47席。政党得票联动率为50%，联动型比例代表议席上限为30席。因为联动率不是100%，而是50%，故可视为“准联动型比例代表制”。

未来，席位分配方式如下：首先，将全体议席按照政党得票率分配给各政党，之后减去相关政党获得的选区席位，该政党可获得的比例代表议席即这一数字的一半。但由于47个比例代表席位中，联动型议席上限为30席，可能出现政党联动型比例代表议席超出上限的情况，届时，各政党议席将根据比例重新进行调整。

简单来说，小选区里拿到多数议席的大党不能参加比例代表制选举，保护地方小党的生存空间。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2020年的国会选举中，两大阵营各自成立卫星政党——选举前突击成立小党团，获得比例代表议席后与母党合并。这一用面子换里子，涸泽而渔的办法是保守党的阳谋：选不过你，也要试试你们这些自封的道德君子是不是伪君子。民主党在胜算稳健的情况下本可以不跟，但多几把国会议员椅子给党内瓜分的诱惑太大了，在媒体上对保守党口诛笔伐三天后，民主党宣布，拿这个考验我的话我可就经不住考验了，成立了自己的卫星政党。

这样一来，同属于在野党民主阵营的小党“正义党”坐不住了，本来有望在比例代表制中取得15到20席的正义党，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了5-6席。当时正义党的党首沈相奵与民主党指导层会面，苦苦哀求对方不要成立卫星党，压缩正义党的议席，但民主党搬出了一大堆的道理，唯独就是不改。

果不其然，国会选举结束后，民主党在国会拿到180席，成为民主化有史以来韩国第一个国会议席超过五分之三的超级政党，除了修宪之外，几乎可以完全踢开保守党，单独施政。这也是李在明正式接过文在寅政治衣钵的关键节点，是民主阵营对新共主的“加冕”。民主党人将在接下来的四年中，独享国会的保驾护航。

竞选电视辩论时的（左起）李在明、沈相奵、安哲秀、尹锡悦

正义党的国会议席被压缩到6个，也彻底认清了“共主”的真面目。从此倒戈，一心一意与民主党同归于尽。2002年3月举行的总统大选中，根据韩国中央选举管理委员会的完全计票结果，正义党候选人沈相奵得票2.23%，表面上看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尹锡悦得票率48.56%，李在明得票率47.83%。两人仅差0.73个百分点。沈相奵在选举期间坚决不退选，不肯支持李在明，最终导致民主党自尝苦果，大权旁落。

由于民主阵营松散的联盟式结构，加上韩国政治的传统，党内一直派系林立，每到选举就会集中爆发一次。但文在寅任满退休之后，民主党阵营有了共同的精神领袖和革命导师，老中青三代的梯队结构也较为清晰，只要文在寅这面旗帜还在飘扬，那民主阵营虽然说不上铁板一块，也绝对不会出现大的内讧。

前国务总理，中偏右的李洛渊7月18日就和李在明“捐弃前嫌”，举行餐会并讨论了党内改革问题。加上李在明在党内作为“储君”，在党外是和保守阵营对垒的急先锋，身上背着300多项尹政府的刑事指控，至今仍然安然无恙的在国会舌战群儒，起起落落对他这样的顶级政治人物来说都是资历的一部分。2024年的国会选举事关两个阵营的生死存亡，李在明必然会利用国会优势，对尹锡悦发动猛攻。

金泰孝（府院之争）

由于韩国的体制使然，从政最快的路是当选举政客，另一条“终南捷径”就是进入大学研究政治相关的学科，等着总统“三顾茅庐”。相比选举需要大量的积累和资源，在学校，进可以出山当“国师”，退可以回家当老师，稳赚不赔。文在寅政府时期，延世大学政治外交学系走出了包括外长在内的一大批核心外交官，尹锡悦上台后，自然是“改朝换代”，金泰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金泰孝曾是韩国成均馆大学政治科学教授，2007年李明博赢得选举后，金泰孝被“征辟”进入青瓦台，助李明博政府设计了加强韩美联盟，对朝鲜采取强硬态度的外交政策。2012年，李明博政府因试图与日本加强军事合作而陷入政治困境，时任国家安全问题高级助理的金泰孝在对日谈判中扮演重要角色，迫于压力辞职，本来应该回到大学以学者身份退休，但民主党将政权拱手让人，给了金泰孝“二出祁山”的机会。

尹锡悦上台后，顺着文在寅司法改革的余波，对韩国权力结构进行了改造，暂时放弃了他无法控制的国会，绕开了对他阳奉阴违的职业公务员队伍，将国政、尤其是所谓的 “价值外交”完全纳入了总统府的势力范围，并把决策权限制在了国家安保室、外交部长官室和总统室三个机构内。其核心是加强韩美同盟和韩美日合作，对朝强硬，并提出“华盛顿宣言”，将此方针纲领化，与李明博时期的对外政策脉络类似。

金泰孝曾长期在美日学习工作，对日本的大幅度绥靖、对窃听门的冷处理等韩美、韩日关系的重要节点都离不开他的一手操盘。而且在尹锡悦的发小、安保室长金圣翰因为过于温和被尹锡悦劝退后，韩国驻美大使赵太庸接任，赵对韩国国内政治有意保持距离，金泰孝成了韩国外交体系的实际掌舵人。外交部长官朴振几乎只有当灭火队员，替尹政府裱糊的份。

韩国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金泰孝和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印度、太平洋协调员库尔特·坎贝尔在首尔龙山总统办公室大楼为韩美核咨商小组（NCG）成立会议举行联合记者会

在美国主导，金泰孝主持下，韩美18日在首尔龙山总统府召开核咨商小组（NCG）第一次会议并发表联合新闻公报，商定构建一体化的对朝延伸威慑体系。与金泰孝对位的美方官员是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协调员库尔特·坎贝尔、国家安全委员会国防政策和军备控制协调员卡拉·阿伯克隆比。坎贝尔是奥巴马时代的助理国务卿，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始作俑者。

金泰孝在会后举行的记者会上表示，韩美将构建一体化的延伸威慑体系，即通过核咨商小组共同协商决定延伸威慑事宜并共同采取行动。美方承诺将在朝鲜对韩进行核攻击时立刻采取压倒性、决定性应对措施，彰显使朝面临政权终结的决心。双方还商定将探讨联合应对朝核威胁的方案，并细化核战略，扩大核常武器情报共享合作。由核咨商小组主导实施有关核战力的兵棋推演和计算机模拟演习。下一次会议将于年底在美国举行。

坎贝尔则强调了美国战略核潜艇（SSBN）正在釜山港停靠，这是美国战略核潜艇几十年来首次出现在韩国，体现出了美方为韩半岛和平稳定贡献力量、持续可靠地提供核遏制力这一强烈意志。如果朝方动用核武，美方将以压倒性的力量作出反制。这些都没有跳出《华盛顿宣言》的框架，《宣言》本身又没有突破任何既有共识，可以说是面子工程的经典之作。

由于对美国的附庸追随过于热情，韩国在对华关系方面出现了重大误判，在进出口暴跌，中国发出警告，美国明确转向的情况下，韩国正在从国家层面调整对中国的外交方针，虽然缓慢又不情愿，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中方也恢复了与韩国在卫星频率使用等方面的技术性沟通，东盟外长会期间两国也有互动。

由于韩日、韩美、韩中关系的周期性变化叠加韩国国内选举的周期规律，金泰孝所代表的“学术胥吏”虽然短期内能够青云直上，可一旦政权再次更替，或者大环境的钟摆摆动到了临界点，韩国政府必然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们，来作为向外界示好的信物。而且因为在韩国国内侵蚀了外交部等职业公务员的职权，提拔了一批从学术机构带来的后进，一旦墙倒必然引来众人推。金自己当然也明白很可能还是要在学校走完职业生涯，手中必然掌握了让尹锡悦不敢轻易抛弃他的筹码。

7月18日，在首尔龙山总统府，韩国总统尹锡悦（居中）在韩美核咨商小组（NCG）首次会议上与两国代表合影。左起依次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国防政策和军备控制协调员卡拉·阿伯克隆比、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协调员柯尔特·坎贝尔、尹锡悦、韩国国家安保室室长赵太庸、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金泰孝。 韩联社/韩国总统室

金建希（外戚专横）

如果韩国有类似日本“大和抚子”式的标准的话，作为韩国历史上最高调的第一夫人，金建希算是颠覆了韩国保守传统对于女性的一切要求，她是韩国历史上第一位自己有工作、有事业的第一夫人。尹锡悦竞选期间申报财产总额64.3亿韩元（约合3294万元人民币，韩国2022年高级公职人员人均财产19.2645亿韩元，约合1029万元人民币），其中96%都属于金建希。

（2021年12月26日，在位于韩国首尔汝矣岛的国民力量党部，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尹夫人金建希召开记者会就简历造假道歉）

从尹锡悦宣布参加大选，金建希的丑闻就一件接着一件。大选期间首尔警察厅反腐与公共犯罪侦查队收到了从总部转来的举报，指控金建希涉嫌欺诈。两家公民团体指控金建希用假履历欺骗校方和学生，她向翰林圣心大学、瑞逸大学、水原女子大学等高校提交的简历中有20多条经历造假，硕士论文查重率高达40%。金建希仅仅通过召开记者会，就“虚报”简历一事向国民道歉就轻松过关。保守党控制的建制派媒体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甚至摄影角度都精心照顾了金建希的侧脸，这也是后来的第一夫人第一次在韩国民众面前亮相。

选举期间金建希还对媒体“首尔之声”威逼利诱，通话录音泄露到网上甚至惊动了首尔南部地方法院，这一系列操作令尹锡悦支持率大受影响。

尹锡悦险胜当选之后，金建希作为第一夫人，彻底没了顾忌。在外访期间高昂的置装预算，频繁更换造型，多次脱离总统外访外访议程，单独去摆拍，以至于每次出访韩国建制派媒体都要想办法多在尹锡悦身上寻找话题，否则很容易莫名其妙被第一夫人抢走风头。

金建希在柬埔寨金边探望一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韩国总统府发布了她与这名儿童的合影。韩国网民痛批这是用税金模仿奥黛丽·赫本的摆拍。

会见美国总统拜登期间的合影，也引发了韩国民众的不满。

如果说上面这些都算花边新闻，接下来这些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有碍观瞻”了。

今年3月，韩国检方决定不起诉总统尹锡悦夫人金建希名下策展公司“Covana Contents”，认为金的公司收受大企业赞助没有犯罪嫌疑。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反腐败调查2部给出的理由是证据不足。

金的策展公司2016年承办了“现代建筑之父勒·柯布西耶展”，2018年承办了“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展”，2019年承办了“野兽派杰作展”，都获得了大量的企业赞助。而尹锡悦2018年担任首尔中央地检检察长，并且是在野兽派杰作展期间获得的检察总长提名。瓜田李下到如今，算是有了定论。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展览当中最大的赞助商德意志汽车（Deutsch Motors）目前深陷操纵股价内幕交易案，金建希是该案的相关人之一，调查仍未结束。而尹锡悦虽然现在贵为总统，此前却是一名检察官，在担任检察总长之前负责领导反腐败调查部的工作。

保守党为了对付民主党李在明，追着他安上了300多项刑事指控。民主党也没闲着，抓住机会就会反攻尹锡悦一次。金建希高调的作风给了他们大量的弹药，共同民主党曾经多次举报金建希违反《公职选举法》，其中大量指控都来源于金建希佩戴的部分高额首饰没有进行财产申报。出席北约峰会时，随同的金建希佩戴的首饰包括价值62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31万元）的项链吊坠、价值1500万韩元的手链、2600万韩元的胸针3件。根据《公职选举法》规定，候选人的配偶财产中若有超过500万韩元以上的珠宝类就有义务申报，而尹锡悦竞选总统期间进行的财产申报明细中并无高价名牌珠宝类。

这一类“阳谋”也很简单，就是用大量重复信息深化“第一夫人奢靡”的刻板印象。但总统室方面确实也很心虚，一直解释金建希佩戴的首饰多数是从熟人处借来，有少量属于购买但不够申报标准。可如果总统夫人的首饰真的一半是便宜货、一半是向利益相关人借贷的贵重物品则问题更大，这笔法律上的糊涂账，一时半会肯定算不清楚。

最近金建希又造出了一条大新闻。韩国国土交通部长官元喜龙7月6日表示，“全面叫停首尔-杨平高速公路建设项目，取消现政府推进的所有方案。”并和在野的民主党叫板，以立即辞职，永不从政赌咒发誓，要求民主党道歉。让一个长官级（部长级）官员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韩国民众发现，盼了十几年的高速公路设计方案改来改去，是为了给金建希家族的土地行方便，政府有意多花1000亿韩元来多修一个出入口。

因为高速公路无法推进而发飙的元喜龙

首尔-杨平高速公路建设项目如果开通，从首尔到杨平的车程将从目前的1.5-2小时大幅缩短至15分钟。项目计划于2025年开工，2031年竣工，工程总资金预估达1.7695万亿韩元（约合100亿元人民币）。

韩国国土交通部2022年3月启动了工程建设可行性调查，并于同年7月开始与杨平郡等地讨论具体路线，在此过程中考虑到商业价值等因素，提出了除已通过可行性调查的路线以外剩余路线的替代方案。最终方案更改了终点并增设1个出入口，工程总费用较此前预估值增加了约1000亿韩元。

2023年5月，韩国国土交通部公开了变更后的路线方案，结果大家发现新方案中距终点仅500米的地方，有属于金建希家族22633平方米的地皮，新加的出入口大大提高了金家土地的价值，一下引起了朝野哗然。在野党更是趁机穷追猛打，共同民主党前党首李海瓒在社交平台上发视频称“高速公路路线已改道经过尹锡悦总统岳母家土地”。在韩国国内引发巨大争议。为了给民愤降温，韩国检察以关联公司伪造工程款票据等名义，抓捕了金建希的哥哥，也就是尹锡悦的内兄。

保守党嘴上当然不肯认栽，一直批评在野党是把民生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工具，捏造“给金建希一家牟利的假新闻”，导致工程泡汤。国土交通部的职业公务员虽然不喜欢总统府的独断专行，但也肯定不希望公路胎死腹中，元喜龙本意应该也是借发飙撇清干系而已。如果真到了要弃车保帅的那一步，不知道尹氏伉俪会不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除了内部的问题，外部还有几位更厉害的“破壁人”蓄势待发，咱们下回再说。